离开风水梁已经22年了!不,准确地说我离开时她还叫风干圪梁,风就是一年到头刮不完的大黄风,干就是天干地干空气干寸草不生,圪梁就是横亘的沙梁,风干圪梁是祖辈们对当时当地自然地理条件极其形象的概括。这个在达旗地图上都没有标注,在五十里之外就无人知晓的小村子就是生我养我的家乡,她和达旗南梁外的父老乡亲一样平凡朴实默默无闻。

当年离开是因为外出求学,这在那时其实深含着穷则思变的心酸,也博弈着抗争命运的逃离。贫苦即使在我们这批“八零后”的头脑中也是永远刻骨铭心的。童年自不必说,就是我们年至年在盐店中学上初中时学校仍然没有早饭,午饭一年四季都是山药焖糜米饭,晚饭清一色酸菜汤和焖糜米饭,糜米和酸菜里的虫子到处都是,用水一涮用嘴一吹就迫不及待地囫囵吞下了。家里带的干馍馍和猪油酱作为辅食是大家的救命稻草,也是同学们相互分享、争抢乃至盗窃的重点目标。班主任廉平老师的不时救济帮我们渡了许多难关,还有一年冬天听说毛建华老师家杀猪,不知谁怂恿我和焦海荣、白亮几位同学去问数学题,结果成功蹭得几大碗烧猪肉,狠狠地解了一回馋。饥饿只是一个方面!破旧的衣衫,补丁落着补丁,哥哥姐姐穿完弟弟妹妹接着再穿;低矮的土坯房,夏天屋漏偏逢连夜雨,冬天火灶倒灌一家烟;坑洼的黄土路,骡马车摇上半天也走不出二十里地:衣食住行普遍困难,水电路讯全面落后,是风干圪梁定格在我心目中永恒的印记。这些事说起来不光现在的“零零后”不相信,就是许多树林召街上乃至达旗滩上的同龄人也视为笑谈。

物质匮乏的年代,精神世界往往是丰盈的,这可能也是人们相互扶助支撑下来的动力源泉。那时大人们在农忙时都会三三两两结成互助组,将骡马牲口和农具捆绑在一起相互帮田,过年过节妇女们又会攒在一起拧麻花、压粉条、做月饼,谁家多干点少干点、先干后干都不计较,在嘻嘻哈哈中就完成了活计。夏天谁家的瓜果梨桃先熟了都会同时送到邻里邻家,谁家有个马高蹬短抓借三二百块钱都不是难事。我们学生娃也一样,上学放学成群结队,边走边滚铁环,弹玻璃球,打纸片,玩的不亦乐乎。一辆自行车两三个同学一起挤,轮替着你捎我我带你,一小袋干粮也要一起分享。

这些经历不堪回首又弥足珍贵,它承载了我少年的记忆和梦想。多少年来,我无数次在梦里回到风干圪梁,有时她面貌一新,有时又依旧破败。这次,我终于成行!

这次回去是因为探亲祝寿,我的几个近亲还一直在那里,农历八月初十是四爷爷的七十大寿,年这一天正好是10月1日,他是共和国的同龄人。另外儿子对我的出生地一直充满好奇,对农家秋收始终心向往之,这次回去也能让他亲自体验一下掰玉米刨土豆的乐趣,我们小时候就全凭国庆节这个农忙假出活呢。我们早晨七点从鄂旗乌兰镇开车出发,不到十点就过了耳字壕收费站。我本来准备先到树林召再折回去,可父亲说他能找到近路,我于是放慢了车速听他指引,一边欣赏沿途的景致一边试图努力搜寻记忆中的场景。沿着国道又向北行驶了几公里,果然出现了盐店和风水梁的路标,顺着路标向右一拐就上了马呼线。和鄂托克草原的苍茫辽阔不同,这里的公路盘踞在纵横起伏的丘陵上,车子一会爬上坡顶一会又驶入谷底,放眼望去到处黄绿相间,绿的是依然挺拔婆娑的杨柳,黄的是已经成熟待收的庄稼。每隔一两公里就有几处崭新的院落,这里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明沙梁,几乎连一片斑秃裸露的黄土也没有看到。儿子一路上激动得手舞足蹈,仿佛来到了异国他乡的奇妙世界。路过盐店时我的心情也陡然紧张起来,这里是我学习生活了三年的地方。我们专门绕道去看了我的母校,盐店中学早已随着城镇化进程不复存在,大门上着锁,校园里一人多高的野草恣意生长着,很难想象这就是当年一次考十几个盟一中、达一中的全乡最高学府。从盐店到风水梁的路我就熟悉多了,毕竟当年用“二八”自行车量了三年,有时候运气好拦个大汽车会高兴整整一个星期。然而从前脚蹬两个小时的路,我还没怎么踩油门,还没找寻到多少过去的印记,还没从眼前的沙柳玉米中缓过神来,风水梁镇的牌子连同脱贫攻坚、乡村振兴、扫黑除恶的标语就迎面扑来,我仿佛一下子从梦中惊醒:风水梁到了。

我赶忙收拾起各种杂乱的思绪,迅速回归到当前的眼花缭乱之中:干净整洁的街道、鳞次栉比的楼房、热闹纷攘的商铺,政府、社区、学校、卫生院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个世界獭兔基地、一个现代农牧业贸易物流园区和一个钱学森沙产业博物馆,听名字就可以想象多么高大上。一瞬间,衣锦还乡的优越感土崩瓦解,荣归故里的虚荣心折服败北。风水梁俨然是在风干圪梁拔地而起破土而出的一座新城,风干圪梁早已变成名副其实的风水梁。22年之后,她正自信端庄地伫立在我面前,也屹立在世界面前。

时间尚早,我们先分头去看了几位亲戚。大爹从村里移民到风水梁的楼房里,领着养老保险和退伍军人补贴,享受着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车出车进的“退休”生活。大哥还在做他的牛羊肉生意,两个孩子都在上大学,他说正是要劲的时候,每年十几万的收入依然有些紧张。表弟新开了一家综合超市,他是从白泥井“返流”回风水梁创业的,生意也很兴隆。唯独四爷爷过惯了农村生活舍不得离开,还在两公里外的老房子上营务庄稼,不过那处院落让二爹修整的宛如一座世外庄园,这里正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也是儿子向往追寻的田园乐土。

一开大门,早收的玉米、土豆、葵花盘、南瓜、茄子、萝卜和叫不上名的豆谷堆成一个个小山,偌大的院子完全成了晾晒场。儿子迫不及待地冲了上去,不住地蹿上跳下搬来运去乐此不疲。院子里聚集了很多人,都是留在村里的老住户,大家都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就像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宾。二十多年不见,有的我一下子叫不上称谓,很是尴尬。更多的叔辈完全没有变样,甚至比过去还显年轻,衣着打扮根本看不出原来的土气,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走进客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墙面正中习近平总书记和夫人彭丽媛的挂画,茶几上各种瓜果应有尽有。午饭早已经准备好了,猪羊鱼虾、冷荤热素,城里有的东西这里都有,四奶奶还一个劲向我们推荐她自己种养的绿色瓜果和农村土鸡蛋,说这些都是过去的东西你们现在在城里吃不上。

四爷爷戴上了寿星皇冠,有些腼腆地说:“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我也七十岁了!我们赶上了好时代,要感谢中国共产党!”大家一边鼓掌,一边跟着抒发对新生活的赞美与热爱,表达对党中央和习近平总书记的拥护与爱戴。可能是因为有我在场,大家的话题又不知不觉转移到反腐败和扫黑除恶上。“那天我看电视说把某某某抬起了,那是咱们盐店人,从小就不是个好东西,早就该收拾了,活该!”“你们那里处理了多少黑社会?”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争相评判议论,时而咬牙切齿,时而拍手称快。不知什么时候,四爷爷领着我儿子又到院子里去了。

“别管他,祖孙俩说照麻雀和老鼠呢。这两年年景好,辛辛苦苦的收成不能让遭害了。你查贪官腐败,他们祛除祸害,咱们家都是纪检委书记。”四奶奶说完,一家人哄堂大笑。

寿宴一直持续到下午,四爷爷宰了一只羊,年青人在外面铐起了羊肉串,还烤了土豆,玉米,大家都说还是过去的味道。躺在四爷爷家的土炕上,我又梦见了风干圪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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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永峰

鄂托克旗纪委副书记、监委副主任

来源:鄂托克旗纪委监委

编辑:钱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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