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的故乡,我不知道能写出些什么;我确信过去的,对我来说太遥远、太艰难了。仿佛如一曲支离的歌谣震颤我的心灵,能让我的整个生命突然间有了深奥的意义和对人生哲理的醒悟。无数个夜晚,这一段发黄的童谣在我破碎的夜里扭曲地挣扎着,使我一直醒着不敢扯帘入睡,怀念的深处慢慢流淌着灼热的泪水,谛听夜风中静静流淌着日娜绝世的风韵,无法预想那段可怕的幽幽曲调,竟是我一生残破的记忆。我又一次看到了污泥中的棺材,看到了薄薄衣衫掩盖着羞涩的尸体啊!——日娜——日娜——我深爱着的日娜!昨日那冷风凄凄的景象如虐疾一样随风飘零般地穿透我漂泊的心灵。
我的心如秋叶一样在纷飞……
(一)
我一直认为毛学监是个很歹毒的女人,但她并不是那种笑里藏刀的人,她总是把自己伪装得像一俱油盐不进的僵尸。所以,我敢打赌,她也是个外焦里嫩花花肠子碗豆心的货。她可能以为自己装得冷艳的样子是一种神圣之美,我说这话可是有证据的。上星期三课外活动时,我的花皮球跳到花圃中找不到了,因为当时毛学监在场,她那秃鹜般的目光盯得我如鼹鼠一样缩头缩尾,没敢跳到花圃中硬去寻找。等到星期天我第一件事就是从学校的水道中爬进校园去找那只让我牵肠挂肚的花皮球。
我来到花圃丛中略微弯着腰身!向深处行走,瘦丝竹和苏丹草尖细的叶子刮摩着我的胳膊和脸,我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某处被锋利的刃儿划破了,凉森森的东西正在臂膀上缓缓蠕动,正当我爬在地下仔细寻找时,听到的却是另一种模糊不清的声响,不是蛙鸣,也不是虫叫,它们像是在呢喃、呻吟,又似欢悦的轻啜。
我不得不屏住气,因为我的眼前是两团白亮的东西在草丛里纠缠不清,寻找花皮球的念头瞬间消失了。我匍匐在草丛中静谧地看着那两团白花花的东西,它们距离我有十来步远,一会儿这两团东西站了起来,原来是两个人。那颗略微斑秃的脑袋肯定是校长的。那个穿水红裙子的女子,我看不清她的脸,从身段来看必是毛学监无疑。我很奇怪,他们不怕又坐又躺地糟蹋花吗?
毛学监被人搂在怀里像只猫,她的喘息又响又脆,就像狐狸的笑声,总有股让人恶心的夸张劲儿,假模假样的。她水红色的连衣裙被什么东西掀起了很高,四周并没有起风,我不明白她的裙子为什么久久落不下来,猛然间,我又感觉到毛学监是很痛苦的,她的快乐是装出来的,要不她怎么会抖得那样可冷无助呢?我记得我的心脏病复发的时候我就那样抖动,那可是痛苦万分的。
听说这个毛学监也是系出名门,做姑娘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嫁的是国民党军官的儿子。这婆家也算有头有脸有权有势的大户人家,房子多得不计其数。光天井就有:前天井,后天井,花园天井和洗浴天井。十七岁的她去英国留学,十九岁嫁到这儿。她每日端坐在紫藤花纷繁的花园里,陪着婆婆听听评弹,喝几盏奶茶,看几页英语杂志,然后看天、看墙,等待九岁的小丈夫放学归来,或者有意无思地轻叹一声,发发少奶奶的嗲劲儿,只嫌时间过得太慢。那个时候,她那种做少奶奶的心境不是我们能想像的。
好境不到三年,国民党军官带着太太儿子逃到台湾,把她和这空大的院子留下了。她永生不会忘记和婆家的人分别的那一刻:她亲自把他们送出门外,小丈夫乐滋滋地钻到汽车里,完全没有夫妻分离痛心疾首的意思;公公婆婆倒是满眼泪水,依依不舍地和她说:“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回来了,希望你能保护好这个家。”她点了点头,也挤出两滴清汤寡水的眼泪说:“家在人在,家毁人亡。”
这句话把她公婆感动得由泣不成声的话别升级到嚎啕大哭地仓惶而逃。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这个世界很突然地打了个滚儿。她的院子被政府改成了一所小学,收的学生全是贫农子弟,从此达板城所有贫农的孩子都在这儿读书,他们背着书包光荣得走路甩着胳膊,一闪一闪的好像瘸子。大阪城的人们直夸毛主席这颗大救星。她这个大少奶奶细细追溯起来,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受害者,伺候她的丫环婆子们作证,说她绝对是个心地善良的良家妇女,而且还在英国学过西洋音乐。以后她留在这儿做了学监,有时候过年过节的还搬出她的那架黑漆大钢琴为学生唱几首爱国主义歌曲。
毛学监的死对头不是国民党,也不是共产党,她既不恨国民党军官抛弃了她逃到台湾,也不恨共产党收回了她的宅院。她的死对头是一个十九岁仍念五年级并且成绩很差的女孩叫日娜。我不得不佩服毛学监——这个饱经风霜的中年女人,她能够抛开种种顾虑,拨开层层乌云,寻找她的新恨。并不嫌肉麻地骂对手:“卖x货’。”
这说明毛学监不但是有勇气有胆识的女人,还说明她颇具谈恨论爱的情调,恨的反面是爱,说不定她把对日娜的恨来填补为对别人的爱。大家都认为,一些男人们不是追她,而是要泡她。
她不止一次地和我们班主任买买提说:“这个日娜可是一个祸害妖精,你趁早把她赶回去,或开除了倒是干净。”买买提老师稀松地点了点头说:“那是,那是。但日娜是根正苗红的贫农呀,咱也没办法。”
可见他也是很怕得罪毛学监的,但又怕得罪日娜,一方是校方学监,一方是贫农子弟,而且两人都是绝世凉艳,对他这个刚刚大学毕业没有一点儿处事经验的年轻人来说夹在中间真是痛不欲生。
我却和毛学监相反,我很爱日娜——这个比我大8岁的同班同学,我看见日娜心里就虚虚的,我真的喜欢她,我就是这样一个近乎变态的好色之徒。每当她来我家时,我就心虚心跳脸红身体哆嗦,我真是个没出息的人。从那时起,我就惯下一个毛病,就是如果我看到我喜欢的人,眼睛一定不敢直视这个人。这种毛病直到现在还顽固不化地跟着我。
日娜是个小美人儿,脸圆、胸圆、屁股更圆,走起路来该扭的部位扭,该颤的部位颤,谁看了都会无奈地神魂颠倒。同学们只有在日娜身上才会理解到“妩媚”这个词语的真正含义。那年我11岁,日娜已经19岁了。也许她念书晚了几年,从小学一年级至五年级一直和我在一个班里读书。11岁的我甚至想过将来要和日娜结婚。我们穿一样的衣裙,穿一样的花鞋子,一起上学一起睡觉。我想要日娜为我生个女孩,我尽力服侍她,因为我听外婆说生小孩时女人要过鬼门关。我胆子小怕鬼,还听说要流好多血,我又怕红殷殷吓人的血,我想,那段时间日娜也是非常爱我的
READING阿娜尔古丽作品:日娜(二)
我立志要巴结好日娜,我看透了买买提老师根本是个银杆儿蜡枪头。表面上他跟日娜当面锣对面鼓地闹,不过掩人耳目罢了,实际上他根本斗不过日娜。日娜气他,他只会破口骂娘,摔门子一走了之。日娜给他一丁点儿好脸色,他又马上俯首贴耳跟在她后面做走狗,三孙子似的。只要日娜想要办的事情,就是买买提老师想反对也不敢,日娜会大模大样地去造反。学校里的许多男老师在日娜面前争宠,如果日娜在操场上一站,等不到三分钟准有男老师殷勤地去说话,还真有点儿为她赴汤蹈火再所不辞的气派。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处处留心找机会讨好日娜,机会果真就送上门来了。
有一天下午自习课上,日娜上课睡着了。睡得口水拉拉,粉红的脸如三月的桃花一样艳丽。正好她的死对头毛学监进来,进来后在日娜的面前站了二十多分钟,脸上的笑容荡漾着奸诈的涟漪。当她伸手要拉日娜的时候,日娜睁开惺忪的睡眼。恍然间又擦脸上的口水,顺便叉开手指理了理头发。做这一连串动作的时候,从头到尾没看毛学监一眼,可见她根本不把毛学监放在眼里。
毛学监的眼睛气得凸了出来,她大叫:“谁让你上课睡觉的?”
日娜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偏头疼,刚吃了一片阿司匹林,阿司匹林有着催眠作用,我就睡着了”
毛学监穷追不舍地说:“少废话,这是什么地方,想睡就睡呀?是不是以为这儿是你家的热炕头啊?”
日娜高高地扬起脖子,瞟了毛学监一眼,然后用手指直戳到到毛学监的眼皮儿上说:“你不信问问全班同学们,我到底是不是吃药了?”毛学监脸色慌乱地回答:“问谁去?这个班里的哪个人不是被你拿下马的?今天有证人便罢,没有证人你马上和我去见校长。”
我想见到校长后只有一个结局就是日娜当着毛学监的面被校长训斥一顿,那样才称毛学监的愿,可我是那么害怕玛娜受到毛学监的迫害。不能再等了,我感觉到我巴结日娜的时机已经成熟了。我连忙站起来说:“毛学监,我可以作证,日娜同学是刚吃了药。”
当然,这件事的结果是毛学监很狼狈地摔门而去。而日娜一边伸懒腰一边打哈欠,坐下来做上节课拖拖拉拉还没做完的作业。
就在下午放学的时候,我们的关系得到进一步的发展,日娜把走在前面的我叫住,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油汪汪的纸包递给我说:“这是我们新中国最好吃的东西,慢慢吃,别噎着。”我接过来,是一块鸡蛋糕。
我本来是不想要的,但蛋糕的香气直冲到我的鼻腔里,那种甜滋滋、油辣辣的香味让我忍不住尝了一尝,后来我想吃日娜给我的食品是我的荣耀,多少不说难得这个脸面。我便狠狠心装得十分淑女样子一小口一小口地把那块蛋糕吃了。自己家过年也吃不到这样好的点心,真羡慕日娜的生活。她真是凡间少有的仙女。我的日子和她的口子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狱。她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因为我个子小,她把我的脑袋搂在她松软的胸前温柔地说:“仙吉,你今天去我家吧,我们睡在一起,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我说:“不行,我娘还等我回家吃饭呢。”
她说:“去我家吧,让邻居的巴郎和你娘说一声,明天放学再回去都是一样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推辞就不好了,我半推半就地跟着日娜来到日娜家。日娜每天要走五里路回郊外的家,她是一个菜农的女儿。她母亲年轻时嫁过一个男人,男人不知是走了还是死了,剩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拉扯着一对儿女过日子。儿子代巴又是不学好的,三十多岁还光棍一条,成天游手好闲,一件正经事不做,日娜娘也管不了他。日娜家的生计全靠她母亲,种菜、卖菜、养鸡、卖鸡什么的,儿子只会伸手向她要钱花。日娜娘不过五十来岁年纪,但脸上已经爬满了皱纹,牙齿也掉了半口,黝黑的脸颊瘪进去,显得很老粗。我来时她连忙出来看我,两眼无光,一脸苦相,一看就是个苦命人。她总爱在说话前加个“阿侬”,她抖抖擞擞地对我说:“阿侬,是小仙吉,你喜欢吃和子饭吗?阿依,你要是喜欢吃,阿依,我就给你做。”
晚上,我们吃了一顿地瓜和子饭。放了几个风干辣椒,日娜母亲的鼻涕哧溜溜地往外钻,我听上去皮毛发炸,但想到自家从没有吃过一顿这样实惠的稀饭。身不由己地吃了三大碗。放了辣椒的和子饭下肚以后,一些不快与愁结全都清洗干净。晚上,我和日娜睡在一个屋里,我把脑袋拱在日娜软绵绵的胸前,她一只手搂着我的肩膀,另一只手轻轻地滑过我身上的每一个部位。我搂着日娜的肩膀激动地说:“日娜,我喜欢你。我们永远好下去好吗?”
日娜一把推开了我,不高兴地说:“仙吉,你还小,你懂什么叫喜欢不喜欢的?你不懂。”
“我懂,日娜,我懂!喜欢就是两个人每天在一起,像我爹和我娘一样;像我大姑和大姑父一样。日娜,我还要给你买漂亮的衣裙,给你买油烘烘的蛋糕,很甜的。”
“好啦,好啦,快打住吧!睡你的觉好了。说你不懂你还和我犟,天天在一起那是夫妻。傻子,你是女的,我干吗要和你在一起呢?讨厌!”
“为什么?为什么?日娜?”
“哼,你是女的啊!你以为你给我买花裙子我就要啊!”
日娜把我一个人扔在黑暗里,一下子钻到她的被窝中。
我有点醒悟了,因为我不是男人,所以不能喜欢日娜,不能去爱日娜。但做一个好朋友总可以吧,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班主任火热的双眼,每日上课瞅捏着日娜的全身。我受不了的还有其他男老师对日娜露出殷勤的笑容。更受不了她因睡觉而被毛学监喝骂,并尴尬地站在课堂上,毛学监拉着悠长的腔调来说那些恶毒话。
黑暗中我说:“日娜你和我恼了,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想保护你,今后不希望毛学监来欺侮你。”
日娜仍然黑着脸,一声不吭。日娜的身上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足以穿透黑暗,直刺我那颗靡乱的心脏。她慢慢地又挪了过来用她冰冷的身子紧紧贴在我的身上。说:“仙吉,我告诉你,我娘和我大哥我都不怕,我什么也不怕,我在这个世界上连死都不怕。”我不知道日娜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话,这些话在我的耳朵里如薄薄的雪花一样溶化了。我感觉到她被我感动了,一定是满脸泪水。这个可冷的女孩她的心里装着像秤砣一样冰冷坚硬的心,不然她不会轻易掉泪的。
她一翻身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然后在我的身上慌乱地蠕动着,一边动一边说:“你个傻子,你知道吗?这才叫喜欢呢,男的喜欢女的就是这样,世界上所有的男的和女的都是这样。”
就在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恐怖的梦:
我梦见先是乌黑的天,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漆黑。校园里的烟灶直通天空。我的小肚子涨得难受,到处寻找厕所。好容易找到一个僻静之处刚刚蹲下,但尿不出尿。我用尽力气,还是涨得难受。这时几个男人光着身子铺天盖地向我压来,一直到我浑身湿透。我尖叫着从梦中醒来,日娜从我身上滚下来。我发现我身下的牛毛毡子湿汲汲的,我尿床了。我没有告诉日娜,我想用我的体温把毡子上的尿滤干,但是我失败了。那夜我一直睡在冰冷的毡子上。第二天我不知羞耻地和日娜说了。日娜说:“没事,可能你想男人了。”
我说:“不,我不想男人,如果长大了要被男人压,我宁愿不长大,或早年夭折。”
日娜瞟了我一眼说:“装吧!冷血女人。”。
“不,日娜,我不是装,我真的不喜欢男人。”我无比可怜地回答。从此我得了遗尿症。
READING阿娜尔古丽作品:日娜(作家阿娜尔古丽在广东东莞留影)
READING阿娜尔古丽作品:日娜(三)
不过,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日娜能拿得住我,这也许是因为我太喜欢她了。日娜曾经骄傲地对我娘说:“仙吉这丫头是个犟骨头,性子野,没人能拿得住她,我就能。”
我娘心服口服地点点头说:“日娜你说得对,以后就靠你拿住她!”
我娘见我夜夜尿床,就和别人讨了个偏方给我吃,那个偏方是猪尿拌米饭。我娘自认为这个偏方是流传于民间的葵花宝典,她无比忠诚地逼着我每日把骚臭的稀水泡米饭喝下肚,三天下来,我ha大哭,就是不肯再吃了。我娘没法子,半夜三更叫来熟睡的外婆,外婆怒气冲天地脱下鞋底对我猛抽,我更加没命地嚎叫起来。她们母女俩没辙了,小声嘀咕一阵最后决定穿过两条弄堂再走五华里羊肠小道敲开了日娜家的门。然后,她们就像卸下身上沉重恺甲的将军一样,回家倒头便睡。半夜三更,日娜居然还在屋里捣腾着一堆酒瓶盖儿,她一点儿也没有磕睡的样子,她用软软的手指为我擦泪,问:“仙吉,你又起腻了。”
我光是哭,不说话。说什么呢?我看见日娜心就跳得厉害,这时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她又一次识破了我起腻的真相,我无地自容,只管用流泪来掩饰自己的心虚。日娜给我披了一件白羊皮袄说:“走,我带你去吃夜宵去。”
日娜对我太好了,她叫了一辆平板儿车,我们在大街上开心地浪了一会儿,她付了车夫钱后又拉着我在一家阿骨打烧烤店吃了一顿烤牛肾。还喝了一碗奶茶,奶茶上漂着金色的黄油让我感觉到富贵和幸福。最后我们在大街上的杨树下拥抱着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上学的时候嘴里仿佛还残留着一股牛肾的肉味儿。
那一夜我幸福极了,日娜对我的好,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至今我仍然特别吃惊,日娜那天晚上用掉那么多的钱是哪里来的。当我问她的时候,她说:“人的全身都是宝,比如说头发、指甲、血液、脸蛋,她还说那天晚上她捣腾的那堆酒瓶盖儿足能换两根冰棍和五串羊肉串。”
说着她从床铺下面拿出一个纸包。说:“你看这都是我收集的指甲,有我母亲的,有我的,有我大哥的,还有这儿所有种菜人的。这指甲可是宝贝东西,有清凉作用,比如说我们嗓子疼时用的冰喷散,夏天防蚊子叮用的清凉油都有指甲粉……”
当时我激动得又疼又爱。啊!我爱的日娜!我苦苦追求的日娜!你的心里有无比深厚的宝藏,你竟然连指甲粉有清凉作用都知道。此后,我们不但收集自己的指甲,还收集班里其他同学的指甲,我们不仅在收集,还硬逼着一些个子小的同学每日必交一小包指甲。这一点,日娜比我干得出色。她把好几个同学的手指都剪得渗出了血珠。甚至对一个卖桔子的老妪说:“奶奶您好,我帮您收拾一下卫生吧,比如说您的指甲太长,别人看见了就觉得不卫生,不买您的桔子了!”那位老妪乐滋滋地连声说着谢谢。
过了一段时间,实在觉得同学们的指甲一时半会儿的长不出来,只好改收集头发。
收集头发更不容易,我们拿着剪刀亲自动员家长说:“现在都是新社会新风尚了,让您的孩子把头发剪了吧,既轻松又方便,每天早晨也不用梳,很节省时间的。”有几位家长可真动了心。后来班主任为了讨好日娜在班上宣布:“我们班的全体女生听着,为了整顿班级形象,必须都剪短发。”那天,女同学的头都成了落窝子鸡,乱蓬蓬地堆在脑袋上。
别的班的女同学一见到日娜手里提着剪刀,比黄鼠狼跑得还快,嘴里发出恐怖的叫声:“快跑呀,杀人的来了!出大血呀,跑啦!”
收集头发只好暂时告一段落。
我们又开始收集烟盒和糖纸。
烟盒和糖纸就不可能在学校中找到,因为我们学校的孩子都是贫农子弟,没有抽烟和吃糖的习惯。我们只有到商店门口等待,我们盯着每一个进来出去的顾客,总有一些蛛丝马迹出现。一次一个瞎子刚把一块糖放到嘴里,随手把糖纸一扔,我弯腰捡糖纸时,被他的脚踩住了小拇指,我用尽力气一推他的腿,瞎子直挺挺地躺倒在地上。再看我的手,已经被拧了两个大血泡。
我总是跟屁虫似地跟在日娜身后,日娜把脸高高地扬起,只要不上课,全城的商场我们挨着个儿地由大到小转个遍,对于收集糖纸我迷恋得快发疯了。花花绿绿的糖纸让我兴奋得无法入睡、无法学习;花花绿绿的糖纸也拉近了我和所有人的关系,唤醒了我僵冷的心;花花绿绿的糖纸激发起我最初的艺术想像。捡回这些糖纸,我先放在清水盆里浸泡一夜,第二天早早起来一张张贴在玻璃上,等中午放学回来已经晾干,再取下来,等下午放学后卖掉,再带回几斤咸盐或几捆挂面。我和日娜还计划把卖骨头、头发、指甲、糖纸的钱从今后都积攒起来,买一间小房子,放两张带海棉垫的小床,我们忍受爱吃零食的习惯。我争取不帮我娘买一盒火柴,一块胰子。
正当我充满幻想的时候,可是一场电影击碎了我全部的美梦。
事情的起因是一场电影。星期六,学校包了一场电影,演的是印度影片《海誓山盟》。我原以为日娜挨着我坐,我还傻兮兮地给她抢占了一个位置,没想到整场电影下来,连她个影子都没见着。回来的路上我大有收获,捡了许多糖纸,我原想给她一个惊喜,可日娜淫荡的姿态击碎了我少年时代对她的全部依恋。日娜穿着一件很透明的三角裤衩,仿佛还能看到两腿之间的阴影,她上身赤裸,是那么老练地咬着买买提老师的耳垂。
我呆在日娜家的门口,看着她穿衣、看着买买提老师暴怒地夺门而逃……
一直到日娜把我拖到大街上,我呆呆地不敢动,整个脑袋像灌满水银一样重,日娜双手叉腰横在我的眼前。指着我的眼皮子说:“你算什么东西,就像个没头的苍蝇,跑东跑西找我孬呢?告诉你吧,我和买买提不是第一次了。但我不会嫁他,只是互相发泻一下,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猪头三脑的,那地球上的人类早灭绝了。”
五彩的糖纸随风飘飘。我的心中一片空白,终于憋出一句话:“日娜,那我们算什么?这些糖纸——我们的房子?”
“你个猪,死猪,你走开,走得远远的,不要我看见你,我要的东西你今生今世永远给不了我——猪。”
我穿过冰冷的马路,糖纸在我脚下飞舞,我想我的整个少年时光都被日娜占去了,也都被日娜的收集占据了。我那么爱她,那么爱收集。而她扔下了我去谈恋爱了。
我泪流满面,两手空空地泪流满面,我好恨,我太傻了!我一千次一万次地想,日娜为什么要离开我,难道她不会想到离开我会寂寞吗?她为什么非要和男人荒唐地搂在一起呢?由此,我要忍住不去理她,不去理这个妖精一样的东西。我每口慌慌地生活着,很希望她的气息从我生命中消失。是她亲手毁灭了我对她的最纯洁的爱意,她已经不配做我的朋友了。
一天放学,老远就看见日娜站在门口等我,我低着头不敢看日娜的眼睛,日娜真是无耻啊!她装着特别亲密的样子说:“小仙吉,你怎么了?这几日不理我,我好为你担心。”
“走开,日娜,你这个离不开男人的骚狐狸,少来勾引我,把你的狐狸爪子拿开。”
“看看,又想起腻呀?小傻子,你永远长不大了吗?我明天就不来上课了,很快我就要做新娘子”
“你做谁的新娘子?下流,你提前不一定做了多少次,肯定是买买提的,恶心!”
“买买提?呸,他也配。”日娜说着撇撇嘴走了。
我独自走着,哭了一路。我不要长大,如果要做新娘的话,我宁肯永远停留在12岁。我病了,生病中我清醒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父母都为我的冷漠感到吃惊,他们问我:“日娜为什么不来看你?”我狠狠地说:“她正准备嫁妆呢!”
READING阿娜尔古丽作品:日娜(四)
这篇小说的后半部我不知道该怎样写下去,我不止一次地徘徊在真实与虚构之间,我打算把真实的表现得更富有个性,把想到的更加虚构得天衣无缝。因为以后所有的故事都是听来的。从那天起日娜再没有来过学校,在她离开的第二天买买提老师就割腕自杀了。买买提老师死的前一天说他的眼皮子跳得嘣嘣作响,料定有大事发生,第二天便自杀身亡,大多数人认为他为日娜而死,可算得上爱情绝唱了。
日娜做新娘子是一点儿不假,是换亲,她要嫁给一个钉鞋的李瞎子。瞎子有个二十多岁的妹妹嫁给日娜的那个混蛋大哥,对于这个消息我感到即欣喜又心痛,日娜你个破鞋,离开了我你面对一个整日抹臭鞋壳郎的瞎子,活该!我让你淫荡,让你卖,卖你的鬼去吧——女色鬼!
出嫁的日子到了,日娜的大哥第一天把新媳妇娶过来,日娜第二天嫁出去,因为当地的风俗是娶亲的新车不能碰面,那样不吉利,日娜大哥风风光光地做了新郎,他把自己一身的赘肉强行塞进新衣服里,看上去像一个硕大的极生猛的肥萝卜。他暖昧地冲着每一位客人微笑,而且不失时机地炫耀自己的走运。他对日娜也和气了许多。
早晨的阳光像水一样泼进来,日娜坐在窗前照着镜子抹了一层粉底霜,然后涂了一点儿口红,头上插满了娟花和塑料花,她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就像一只按捺不住的红孔雀,急急忙忙地跑出去开屏。
娶亲的新车来了,闷声闷气的二踢脚在天空中炸响后落下了碎金般的纸絮。新房中挂着窗帘,插着门栓。迟迟不见日娜出来,日娜的娘打发了日娜二姨来到窗前劝着说:“日娜,别伤心了,如果在婆家过好了,多多孝敬你娘就算她的福份了。”
“傻闺女,快开门上车吧,早走图个吉利,女孩儿家迟早都要嫁人的。”
劝了半夭,日娜的二姨累得眼皮子上翻,口吐白沫,眼看快出人命了,就是不见日娜出来。日娜的大哥和男戚们慌了手脚,几下子就把薄薄的门板踏了个粉碎,只见后窗大开,桌上放着一个从小学生作业本上撕下的纸条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蚕豆大的宇:
我走了,你们别找我,找到了我也不会回来的。
客人和娶亲的人面面相觑,日娜的大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放悲声:“日——娜,你个狗日的,你可坑死我了呀,我逮住你将千刀万剐。”那沉痛的样儿就好像是一个被日本鬼子刚刚奸污过的妇女,马上就要投河上吊似的。他这么一闹,真有点“想不开”的意思。
是啊!昨天刚刚做了一夜新郎,今天却变成了金陵春梦,早上盛气凌人的样子荡然无存。亲戚都过来劝慰着:“想开点,节哀,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望他振作起来,多多保重。”这话语中好似日娜已经死去一般。
日娜的新婚嫂子当天又被娶亲的车拉了回去。
临走时,来接人的李瞎子大骂日娜大哥白白破了他妹的女儿身,他说:“我日断你娘的骗子人家,你日我妹妹,让我妹妹今后怎样给我换老婆日呀!”这光天化日之下说这样粗话的男人,即使在农村也很少见。满街的人们对这个心粗口粗的男人由同情转化为不满,最后一个老头忍不住说:“把日娜嫁给这样一个牲口男人,真真是让她活受罪,跑了是一条活路。”有的人也骂日娜的哥哥为了自己受用把妹子往火坑里推。
一直折腾到下午,李瞎子见没有好戏再唱了,主角跑了,这场戏再演下去也没意思了,自认吃亏吧。于是把他妹子抱到新车上,甩着鞭飞驰着,马铃的响声特别空旷悠长,街上看热闹的人又站了一会儿就散了。村庄如画一样,安静极了,丝丝缕缕的风摆弄了几下屋檐下的红辣椒和黄玉米,以及传来了几声犬吠,让人们感觉到生活中存在着新鲜与刺激。
日娜的大哥新婚过后更加灰暗更加萎缩。他久久回味着做新郎的那一夜,他怀疑那是他人生中的一次幻觉。他赌输了钱或受了外边人的嘲笑,回来不是砸锅就是摔碗,家已经不像家了,日娜的母亲整日在田里做活,晒得如一根驴鞭一样黑。不久,人们就发现了日娜,她自甘下流地跟了一个河南的叫夏三的皮毛贩子,这个皮毛贩子在达板宾馆为日娜长期包下一套房间。我不知道日娜为什么能看上夏三这样的男人,偶然有一次我路过剧场见到他们看完戏出来,日娜仍然把脑袋抬得很高,戴着顶宽沿草帽,穿着细碎花纹图案的衣裙,如一只高傲美丽的公鸡。她身边的夏三讨好地把小花伞撑在她的头顶。他浑身上下如塞满了肥厚的棉花,有点肉感,又有点丑陋,好似一只粗腿蘑菇一样。我当时心里有点儿酸。心想:夏三没有买买提老师潇洒,也没有李瞎子朴实,可他一定很有钱,金钱永远是诱人的。日娜从小为了钱机关算尽,这个世界上谁都改变不了谁,生活就是这么残酷。
日娜的大哥找到日娜的时候是黄昏,他看见达板宾馆花圃里开着类似菊类植物一样的细小的黄花,琐碎地包围着一丛怒放的山茶花,山茶花排山倒海的香气熏得他晕眩不已,就想睡觉,睡觉最好连梦也不做,他睡意沉沉地泡在这芬芳的空气中他见到了花丛中吊椅上坐着的日娜后,哈欠连天,口水飞溅,几乎连滚带爬地来到日娜面前,日娜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眯着眼说:“又耍钱输了,你这条不务正业的狗,我等你许久了。”说着天女散花一般甩出一大叠钱。趁日娜大哥满地翻滚捡钱的时候,日娜已经冉冉而去,她大哥惨不忍睹的丑态已经让她腻歪透顶。她等她大哥走后,她又来到吊椅旁,捡起刚才她遗落的那本书《性生活指南》,她的功课不好,《中文》学得再臭也勉强地把这本书上面丰富知识记到心里。
她爱夏三,夏三在肉体和物质上都能满足她。有人说没有船的海是寂寞的,有船没海是孤独的,而她现在船与海日娜都得到了。
夏三出色地完成了从情人到骗子的繁琐过程,他走的时候日娜还在睡觉。早晨他进了厨房,煮好了牛奶,牛奶中没忘了放两勺古巴糖,还做了一碟子炒米,烙了一块饼子。整理好厨房,然后把家里的钥匙规矩地放到日娜的床头。在睡痴了的日娜脸上亲了几口,夏三含着泪水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离开的。那天,日娜睡到中午才醒来,她感觉到有生以来这是睡得最安逸、最舒服的一觉,起床后她坐到餐桌旁昏天黑地大吃大喝,酒足饭饱后日娜感觉到不大对劲儿。最后发现了被夏三扫荡一空的橱柜,毛皮子、毛毯子、衣服、钱、存折,还有日娜的首饰都被带走了,可见他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决心。最后她发现了床头的钥匙。日娜抓着钥匙哭得死去活来,脸上的残妆带着隔夜的欢爱,被泪水洗去了,洗去了洗去了铅华的日娜仿佛又成了校园里收集指甲、头发、牛角的普通女人。她不明白夏三为什么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既然把皮子和钱财拿走,为什么他不连自己一起带走呢?这也许是日娜永远想不透的问题。
曾经不可一世、胆大妄为的女人;曾经玩男人于股掌之中、一天不见能发小财的女人;今天哭哭明天天笑笑的女人。如今像一口怀了猪仔的老囊猪,拖着硕大的肚子,提着仅有的家当,朝她母亲的茅屋走去。
茅屋的前面是一大片空场地,空地上有吃饭的桌子,桌子上的破碗里是半碗牛奶,牛奶中漂着几只死苍蝇。脚底下是五六只肥硕的耗子正抢着吃半块烤馕饼子。这些耗子见了人也不躲闪,它们大模大样地继续抢着吃那半块风干了的烤馕饼子,富贵人家偶然有鲜美的鸡肉可吃,可这儿它们只能凑合吃一点粗粮,所以它们怨气冲冲的样子,好像这儿的人不小心虐待了它们。一位骨瘦如柴的老太太在墙角抱着一个大草筛剥铁豆子,铁豆皮沾满了她的头发。日娜走到老太太面前两腿一软爬在地上哭着说:“娘,女儿回来了,从今后再不离开您了。”
READING阿娜尔古丽作品:日娜(五〕
怀孕的日娜如牛屎一堆,每天坐在场院陪她母亲剥黑豆。她的手指剥得长满了倒刺,粉红的豆虫爬满了她的衣裳,还三三两两地吊在她的头发上。日娜潦草的大辫子活像没有刷洗过的马尾巴,脸上的妊娠斑疤如淋了几滩酱油,整个人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如果不是大白天,人们见了还以为是个活鬼。她的哥哥本来是个游手好闲的无赖,他对日娜的逃婚一直怀恨在心,好像日娜断了他的锦绣前程似的,日娜回来后他稍不顺气就把日娜打得鼻青脸肿。听说有一次他输了钱回家把日娜脱光衣服吊在房梁上,用鞭子、烙铁、竹签等,所有小日本残害共产党的刑具都在他妹妹身上试了一遍。最后直至日娜晕了过去才停下。
我知道日娜的灵魂已经跟着夏三走了,活着的只是一个虚壳,到了这个地步,她什么都无所谓了。以后的日子只有荣辱不凉地等待着死去,此一时,彼一时吧!现在用万念俱灰这个成语形容日娜是最适合不过了,有的人万念俱灰玩世不恭,还有的人万念俱灰归隐山林,而日娜万念俱灰的时候却是任人宰割。日娜日复一日地低着头,感到渐傀和困惑,她渐傀在拥有夏三的日子里过得太草率了,近日她一直都是在回忆和幻想中过日子,以致把回忆和幻想当做现实,而现实又是那么容易地在一瞬间变成回忆,同时又是那么容易地产生出幻想。结果回忆现实与幻想搅在一起,分都分不清了,她必须认真清理才能过下去、才能找着她现在的光境。经过整理,她才知道,不久的将来她就可能做母亲了。而孩子的父亲在哪里呢?她又跌人虚幻之中,他还会回来吗?不知是出于忧伤还是惋惜,会悠悠地产生一点希望。
生活的沉重不是因为生活的艰难,而是由于经历得太多,所以说回忆是人类最大的负担。
昨日不再来!就如黄河之水不复返一样,亲爱的日娜。
美丽虽是女人的实力和资源,可一个女人靠美丽是靠不住的,因为再光彩耀眼也不过三年五载的一闪而过。衰老已耀武扬威地盘踞在你身边,它一步步地剥夺你的尊严、爱情、自尊和自信以及与群体的认同感,最后直到你患了被虐狂。日娜的大哥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日子,赌输了用一把米一把黑豆几个红皮鸡蛋对付赌债。日娜和母亲大话也不敢说。由着他疯狂地败家。稍一不顺气或饭不顺口轻则骂,重则打。日娜默默无闻只能自怨自艾地活着。
近些日子他突然对日娜好了起来,日娜在场院里剥豆子,她大哥笑咪咪地蹭过来问:“日娜妹子干啥呢?剥豆子呢?”日娜没说话,点了点头。
他又说:“妹子穿得太薄了,等大哥我赢了钱给你买几件过冬衣裳”
日娜没作声。
他又说:“妹子,大哥我想你我兄妹一场,眼看着你有难处,当大哥的能不急吗?那是不可能的,你肚子里的孩子等生下来,大哥给你打点个好人家,有钱有势的,免得孩子跟你受苦。”日娜全身一哆嗦,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落。她仰起憔悴不堪的脸,带着乞求的哀意说:“大哥,我想要这个孩子,我要带着他,冬天给他取暖,夏天给他壮胆,让他在我的怀里打呼噜,我还要等着夏三回来,我们……”
日娜大哥本来是个没有耐心的人,听了这一车子的话马上拉下了脸,说:“你本来就不是个干净的东西,我收留了你,到现在我和人家都说好了,起先人家听说你这种女人的孩子还白给不要呢,后来我再三说好话人家才答应,你这个人就是命贱,好坏不懂,这几个月你吃了我多少东西,你能吐出来吗?”日娜没有说话。
“狗日的,贱人,你听见没有!”
日娜说:“大哥,生下孩子后我就走,到天涯海角去找夏三,欠大哥的我会加倍偿还的。”
没等日娜说完。她大哥一脚把草筛踢翻,豆子如黑水一样哗地一声泼了一地,日娜连滚带爬地捡豆子,她的大哥却扬长而去。
日娜大哥的愤怒再一次卷土重来,带着乱人乱己的衰败气息,心眼子要多狠有多狠、要多黑有多黑。他咋也不咋地发火,咋也不咋地生气。家里能摔烂的东西都摔烂了,摔不烂的东西仍然留着。
清晨日娜起来理了理头发,掏灰时不小心碰翻了尿桶,尿桶盖子呼碌碌乱滚。她大哥破口谩骂:“大清早作死呢!连睡觉都不让人好好的安心!”
日娜低着头来到她大哥的床前说:“大哥,这个孩子由你去处理吧”
从泡桐树抽芽,一直到泡桐树叶落尽,这样一个漫长的季节里。日娜脚裸始终肿胀着,她似乎有剥不完的黑豆,每天生活在沉沉的幻想中。也许秋天真是像诗人说的“枯藤老树昏鸦”那样既萧条又迷人。人字形的雁阵在碧蓝的高空中向南飞去。地上的黄花落叶沙沙地响着。日娜的心头一阵阵发酸,她不由地想到了念书的时候,想到了我这个叫仙吉的女孩,想到了我和她的收集,又想到了为她自杀的买买提老师,最后想到了夏三。想到夏三她有些头皮发麻,夫妻之间都没有信任,还有什么必要活在这个世上?命啊!这就是命,命运让你长老茧,你长不出美人痣来。日娜想到这儿流了一回眼泪,长长叹了一口气,仿佛好受了许多。
她的腿肿胀得像两只透明的水袋,僵直地伸在草筛边,她的母亲一到这个季节会比其它任何时候忙了,除了在地里起菜,还抱上一只鸡整天蹲在市场里,鼻尖上挂着一串清鼻涕等待着买客,有时候从清晨等到黑夜散场也等不到一个买客,只好抖抖擞擞地抱着鸡回家。
九月初九,日娜要生了。
日娜的母亲把炉灰过滤出一箩筐细面,揭掉炕上的苇席,把炉灰铺上,日娜的大哥请来了达板城最有名的接生婆七老奶奶,在七老奶奶的摆弄下她坐在细碎的炉灰上,像坐到河水中一样松散,七老奶奶七十多岁了,接生了上千个婴儿,老了老了都没有停手,可谓蜡炬成灰泪始干。
疼痛一阵阵袭来,日娜两手痉挛着在上炕上疯抓,疼得直叫娘,叫得日娜娘如万箭穿心。
七老奶奶说:“孩子不是顺产,是立生。一只脚出来了,是个男孩。”
从早晨一直到后半夜,豆大的汗珠顺着日娜的脸叭哒叭哒不断掉到炉灰中,掀起一丝丝带着土味的灰尘。七老奶奶说:“日娜骨缝比别的女人紧,看来大人孩子只能保一个。”
日娜娘说:“保大人,孩子不要了。”
隔着窗户的日娜大哥却说:“七奶奶要孩子,如果孩子死了,没法交待,钱已经收下了。”
日娜忍着痛坚决地说:“要孩子!"
日娜的娘抓着闺女的手呜呜大哭起来,哭得像筛糠一样颤抖。
七老奶奶说:“拿马庇疱止血,烤一把剪刀。”所有的人都僵了,只见七老奶奶用烧烤过的剪刀一块块地把日娜的肚子剪开。一点儿一点儿地把肚子里的小人抠了出来,血一涌一涌地流,日娜娘大把大把地将土黄色的马庇疱往伤口上掩,血流到炉灰上,变成了酱紫色。
日娜的叫声一声比一声低了,日娜娘大叫:“日娜——日娜——日娜”当我闻讯赶来,日娜的眼闪亮了一下,轻微地叫了一声:“仙吉。”这一声又使我想起那年我和她在一起时她说的话,如飘落的雪花一样柔软。茫然我又看到了校园里绝代风姿的日娜;看到了男人们如欣赏玛丽莲.梦露一样露骨地讨好着的日娜。
日娜的娘哇地哭出了声,叫着:“不要,我不要孩子,我要日娜。”七老奶奶不紧不慢地抠那个孩子。血依旧一涌一涌地向外流,窗户上已现出一片清寡寡的白。
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七老奶奶扔下剪刀一边洗手一边说:“日娜肚尽了。”
我不住地哆嗦,觉得有什么东西把心掏去了,空空的有些发冷。
听得见日娜断断续续地说:“仙吉我看一眼孩子我不行了。”说着说着就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屋子里油灯摇曳着黄色的光晕,夜猫子在房脊上“咕咕咕·咕咕咭”叫个没完没了,很瘆人。偶尔还有一两声狗叫插进,窗外日娜大哥的影子焦急地摇摆着。
本作品首发《霸州文苑》、《上海文学》、《小说选刊》。
READING作者简介作者简介:阿娜尔古丽,党员,维吾尔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国际写家协会终身签约作家。出版长篇报告文学《踏着春天的脚步》;出版长篇小说:《红盖头》、《花轿》、《秋蝉的嫁衣》、《柳如是》、《压寨夫人》等。长篇报告文学《森林城市的崛起》由中国绿色时报连载。长篇小说《森林中的红盖头》由《生态文化》连载。《守林世家》由《生态文化》连载,已经出售影视版权。中篇小说:《糖水玛娜》被中央财经大学阅读课本录用。参与十余部影视剧。在国内期刊:《西部》、《飞天》、《地火》、《上海文学》、《天津文学》、《民族文学》、《青年文摘》、《生态文化》、《世界华人》、《华人》、《半月谈》、《塔里木》、《读者文摘》、《楼兰》、《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华北信息报》、《共富天地》、《河北教育》、《东莞文艺》、《中国绿色时报》、《新视野》、《南方周末》、《解放军日报》发表小散文四百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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